AI 时代的故事系统理论

2025年7月25日 12:49:18

原文地址:https://x.com/DeepKlee/status/1948074094412575039

{ 一直以来,在理性与启蒙的旗帜下,我习惯于用逻辑去度量一切。在利用 ChatGPT 与 Gemini 的反身性实践中,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精英主义与理想化的 blind spots,而对于理性主义本身的反身性思考似乎总是选择性地无视——一直将其视作公理体系本身的不完备,当作了获取知识路上一种“必要的恶”。但神秘大佬
@L98808Lju
的指点使我想起,经济的理性人也不过是假设,人的情感本身也蕴含着足以改变事物轨迹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相信”的力量;“媒介即隐喻”,故事往往调动起人的情绪,上至大众传媒与国家机器,下至一段博客文章,如何叙事本身可能比真实的堆砌更有威力。 }

一、何为“叙事”?

一个简洁的定义是:叙事(Narrative)是一种组织经验、传达意义、建构共识的结构形式,它用时间性、因果性、主观性连接人对世界的理解。

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意义的操作系统”。它的功能,就是将杂乱无章的信息,加工成可以被人类心智理解、感受和传递的故事。一个叙事,必须包含以下几个缺一不可的核心组件:

  1. 角色/行动者:这是故事的“主语”。必须有谁或者什么在经历这一切。这个“角色”可以是一个人、一个团队、一个抽象概念、甚至是一个国家。没有角色,故事就无所依附。
  2. 状态变化:这是故事的“谓语”和“宾语”。必须有事情发生。角色的状态必须从A点变化到B点。这种变化可以是外部的: 从贫穷到富有,从和平到战争,从实验失败到成功;也可以是内部的: 从迷茫到坚定,从无知到领悟,从骄傲到谦卑。一个静止的画面不是叙事。“一位公主坐在城堡里”,这是描绘。“一位公主逃离了城堡”,这才是叙事的开端,因为它包含了状态变化——从“在城堡里”到“不在城堡里”。
  3. 因果链:这是叙事的“灵魂连接词”。它回答了“为什么会发生变化?”。一系列随机事件的罗列不是叙事。英国小说家E.M.福斯特举过一个绝妙的例子:
  • “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 —— 这只是一个序列,两个事实的罗列。
  • “国王死了,然后王后因为悲伤也死了。” —— 这就是一个叙事。
    “因为悲伤”这个简单的因果关系,赋予了两个孤立事件之间一个有意义的连接,创造出了情感、逻辑和戏剧性。这个因果链不一定是物理上的,也可以是心理上的、情感上的。
  1. 意图/意义:这是叙事的“编译器”或“导演的视角”。同一个故事,可以有不同的讲法。叙事者会有意图地选择、组织和呈现事件,以凸显某个主题或传递某个信息。为什么要把“公主逃离城堡”的故事讲出来?是为了说明“对自由的渴望”?还是为了批判“封建制度的压迫”?这个隐藏在事件背后的意图,才是叙事最终想要传递的东西。

这里我更想推荐一个更直观的版本:叙事 = (角色 + 状态变化) × 有意图的因果链

  • (角色 + 状态变化) 是故事的“事实基础”,是基本素材。
  • 有意图的因果链 是那个神奇的“乘数”,它将事实素材提升为有意义、有情感、有传播力的故事。没有它,一切都等于零。

二、人为什么容易被故事影响?

人类对故事其实毫无抵抗力,甚至往往“知道是假的,也会哭”;为什么恐怖片、青春片、爱情片特别“带感”?它们之所以强烈打动人,不在于事件本身,而在于它们特别擅长唤起移情(Empathy)。恐怖片的情境是“人类的原始恐惧”,它诱发观众对黑暗、孤独、失控等等的共鸣;青春片中人设是“尚未定型、纯粹敏感”的角色,容易投射“曾经的自己”;奇幻/中二的设定是“世界与你为敌但你是 chosen one”,满足个体英雄幻想:移情让你进入故事中的“镜像人生”,在安全的框架内体验原本无法承担的情感冲击。

你明知道是假的,但身体不知道,大脑也不管用;你不是“被骗了”才哭,而是你的身体真的以为它是真实的。不过,浪漫地说,如果人只接受“真”,那人就只是逻辑机;但正是因为我们会为虚构角色哭泣,为剧本中的死别落泪,为 AI 角色动容,才说明我们是愿意共感、愿意受影响的存在。这是可悲的脆弱,也是人性最动人的魔法。

移情并不等于同情,大抵有三种:

  1. 认知性移情(Cognitive empathy):理解他人的想法、动机、信念,比如“她应该是因为小时候受过创伤所以这样”;
  2. 情绪性移情(Emotional empathy):真切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比如看见角色哭自己也鼻子一酸;
  3. 想象性移情(Imaginative empathy):把自己“代入”故事或角色中,比如“如果我是他,我会……”是文学的核心。

而叙事的核心效力来源于想象性 + 情绪性移情的双重复合结构。情绪性移情让你真切地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想象性移情让你把那个人变成自己。两者合一的瞬间,你在一个虚构中既是旁观者,也是主角——这就是故事的魔法核反应炉。这是本体边界的悬置:你不再是纯粹的主体在观赏客体,而是在观赏中体验成为客体本身的过程。

三、化腐朽为神奇的叙事

即使是从文学的实践也非常容易看出,叙事不只是讲个好听的故事,而是改变认知结构、塑造行为意图、创造集体现实的操作技术。商业、科研、政策等领域都需要“叙事感”:写项目计划书要先讲清“我们为什么存在”,再讲“你们为什么该投我”;做创业 pitch 沿着“用户的困境 → 我们发现了某种微妙而强烈的需求 → 所以我们的方案来了!”的路径。而科学本来就是一种叙事,只不过它的主线是逻辑,而配角才是文艺。

如何用好叙事?我认为实质在于抓住“叙事不是讲故事,而是构造现实”,我们是在赋予“意义”。

比如,一棵树倒了。

  • 讲事实,就是:它在哪儿?什么时间倒的?是风吗?是人砍的吗?
  • 而叙事问的是:为什么它的倒下值得我们关注?它的倒下象征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即将发生?
    于是有,
  • 对环保组织:这是环境破坏的警钟;
  • 对政治宣传:象征“外部敌人破坏我们的生态”;
  • 对某作家:那棵树是他与父亲的记忆连接……
    树倒本身只是事件;意义是叙事为其安上的魂。

“意义”的产生并不是随机的,而是通过结构性套件构建出来的,比如有经典的:

  • 二元对立:善/恶、内/外、旧/新、我们/他们;这是战争叙事、民族主义、公司定位。
  • 英雄旅程结构:平凡起点 → 挫折 → 成长 → 凯旋;这是青春、爱情、创业、自我修复。
  • 牺牲与救赎:必须有人承受痛苦换来集体福祉;这是教育工作者、底层劳动者的苦难。
  • 末日与希望:世界即将崩溃,唯有我们能救;这是科幻、宗教、政治动员。
  • 觉醒与悔悟:过去我错了,现在我明白了;这是社交长文、反思文、受害者转叙者。

这些结构并非只是讲故事的“框架”,而是意义产生的模具。
你可以用它们——改写一个事件的解释,放大一个情绪的动能,凝固一个时代的精神。

四、Narrative Engineering!

叙事不是内容堆积,而是意义建构,而且 Narrative ≠ Content。大抵有四种方法:

  1. 意义结构设计:你要让对方“觉得这事很重要”

这就要用「结构性对比」、「道义升格」与「概念命名」三板斧:

  • 结构性对比:把现象放进一个更大框架中对比;比如“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系统性的问题”。
  • 道义升格:上升到道德/存在层级;比如“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而是我们是否还有勇气做”。
  • 概念命名:创造一个可传播的名字;比如“这个困境,我称之为‘主动废物化机制’”。
    技术核心在于让读者获得命名权、判断权、真理感。
  1. 情绪动力编排:你要让对方“非做不可”

要结构性地调动情绪,而不是无序输出:

  • 怒,可以引发行动欲望;比如暴露压迫结构,"我们不能再沉默"。
  • 哀,可以激发同理心;比如个体受害叙事,“他不是数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羞,可以驱动内省与认知;比如揭示矛盾/自我否定。
  • 惊,可以打破预设认知;比如颠覆性对比、出人意料的例子。
  1. 认知路径引导:你要让对方“自然地得出你想要的结论”

这部分直接调用 framing(框架理论)与 anchoring(锚定理论):

  • 框架预设:在一开始定义语境,比如“在一个孩子必须靠命运决定能否读书的国家……”。
  • 叙事锚定:把抽象挂在具体上,比如“每一个涨价背后,都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工人”。
  • 模型投射:用你构建的模型解释事件,比如{ 这篇文章所在做的 }。
    关键不是解释现实,而是提供“如何解释现实的方式”。
  1. 时间构型与预期管理:你要给对方“希望 / 觉醒 /悔悟”

叙事的时间结构往往比内容还重要;时间不是顺序,而是预期张力控制:

  • 折返型(神话结构):比如主角历经试炼再回来,“我曾一度迷失方向,直到……”。
  • 上升型(成长叙事):比如从低谷走向觉醒,“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悬置型(未来召唤):核心在于悬而未决,引发共创,比如“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我们该思考了。”
  • 崩塌型(悲剧反转):制造震撼与刺痛,比如“我们以为在拯救世界,结果毁灭的是我们自己。”

总的来说,最强大的叙事技术,不是「技巧」而是「立场 + 美学 + 信仰」的一体感。

你要问自己:

  • 我想建构怎样的世界图景?
  • 我说话时,是以“引导者”、“观察者”、“幸存者”还是“挑战者”的身份?
  • 我输出的,是哪种意义?

这个技术的终点是风格,而风格的底色是「自我凝视后的判断力」。

不是为了传播信息,而是为了点燃意义;不是“讲述事实”,而是给予事实以方向感——你在设计人们如何感知世界。

总的来看可以说:好的叙事不是“我讲完了一个故事”,而是你听完以后,把它讲给了别人;真正强的叙事,不是“说服你”,而是你开始觉得它就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五、自洽不代表真实

叙事并不总是那样带来创造。比如民族主义,它是结构最为清晰的叙事工程之一。在这里叙事是一种合法化机制,本质在于“你为什么应该相信我说的”。我们来看看民族主义是如何作为一种叙事进行「心理调动」的:


民族主义叙事的基本结构(无论在哪个国家,基本通用)

  • 起:我们曾经辉煌(Mythical Past)
  • 承:后来被欺辱/背叛(Trauma)
  • 转:现在我们觉醒(Rising Moment)
  • 合:未来我们将实现伟大复兴(Destiny)

是不是很眼熟?这套结构既出现在中国的「百年屈辱→复兴号角」,也出现在美国的「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日本的「昭和精神重现」,甚至韩国的「摆脱强权,民族独立」。只要民族意识形态发动,几乎都会走这一套叙事路径。

这种认知政治工程在于,通过叙事将“国家命运 ↔ 个人尊严”捆绑,实现情感植入与身份绑定。一旦有人质疑国家,就等于“否定我”、“羞辱我”。这就是叙事控制的强大之处——你不用操控人,只需操控故事,人就自我操控。

{ 题外话。弦理论,可以说是现代科学中“自洽不代表真实”这个困境最宏大、最深刻、也最富争议的终极范例。这也印证了前文对科学也是叙事的称述。倒不如说,各个学科本身也是叙事:心理学创伤叙事自我修复,但可能误构因果链;历史写作编年叙事,但结构被后验性强行构造。 }

六、为何我们会误将自洽当真实?

这要回到人脑的根本设计。我们的大脑并非为追求“绝对真实”而优化,而是为“生存和理解”而优化。一个连贯、自洽、能解释一切的故事,哪怕是错的,也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和认知流畅性(Cognitive Ease)。相比之下,一个充满矛盾、随机、无法解释的“真实世界”,会让我们感到焦虑和不知所措。

因此,我们天生就倾向于用一个“好故事”去替代“坏现实”。这就是叙事局限性的根源,它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 过度简化的诱惑

为了让故事“好懂”,叙事必须进行大量的简化和筛选。它会挑选出支持其主线的证据,而忽略或边缘化那些不和谐的、矛盾的“噪音”。现实充满了无数变量、随机性和灰色地带;而叙事呈现出一条清晰的主线、几个关键的角色和非黑即白的冲突。
危险在于我们会误以为这个被简化了的、清晰的模型,就是现实本身。我们用一张极度低分辨率的地图,却相信自己看到了世界的全貌。

  1. 因果关系的幻觉

我们对“为什么”的渴望,是无法抑制的。叙事通过提供因果链条来满足我们。但很多时候,这种因果关系是后验式(Post-hoc)的强行解释。思想家纳西姆·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称之为“叙事谬误”:我们观察到两件事先后发生,就忍不住为它们编造一个因果故事。比如,“鸡打鸣,然后太阳升起”,我们很容易构建一个“鸡把太阳叫起来”的叙事。
危险在于我们把相关性(Correlation)误当作因果性(Causation),把运气和随机性,解释为必然和技巧。

  1. 身份认同的陷阱

当一个叙事与我们的身份(个人、集体、国家)绑定时,它的“自洽性”会变得坚不可摧。因为任何对这个叙事的攻击,都会被我们视作对自身生存的攻击。这时,叙事就成了一个“回音室”。 我们只会接受能让这个故事更自洽的信息(确认偏误 Confirmation Bias),并自动屏蔽所有挑战这个故事的证据。
危险在于: 叙事不再是一个认识世界的工具,而是一个自我封闭、自我循环、拒绝一切外部信息的思想监狱。我们之前讨论的某些狂热的民族主义,就是这种危险的极致体现。

七、AI 即叙事

不幸的是,(角色 + 状态变化) × 有意图的因果链,AI全部满足,尽管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有意图”:人类的意图源于意识、信念、欲望、和对世界的内在模型——当我讲一个故事时,我的意图可能是为了说服你、安慰你、欺骗你、或者表达我内心真实的感受。它是一个主观的、心理学的过程;AI 的“意图”不是心理学的,而是结构性的、数学上的——大模型本质是预测机器,目标在于最大化给定上下文的下一个token概率。prompt + 训练数据 + 接近性优化 + RLHF → 最后选择了「最可能的输出」;从形式上看,AI 的输出路径满足了“类意图结构”中的因果链需求,即使它的“意图”本身不是主动生成,而是被结构诱导出来的。{ Agent 的兴起可能还会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

AI 以你可接受的结构,编织你愿意相信的版本。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AI,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没有灵魂的“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大王)。它不断地讲述故事,不是因为它想表达什么,而是因为“讲出下一个最让你满意的故事”是它被设定的生存法则;而我们必须警惕这种流畅叙事带来的幻觉。不过我们或许也可以有强大的工具

  1. 自工具论的时代以来知识生产的范式:逻辑;
  2. 正反合的思维工具和对反身性的追索。

AI 与叙事的同构或许说明了:这两个工具或许对一切的叙事都有效。用一种叙事去“对抗”另外一种叙事,何尝不是一种“合题”?

{ 如果叙事是幻觉之源,是不是我们应该弃绝叙事、追求纯粹逻辑或数据?不。因为——人不可能没有叙事,人是在语言中存在的动物;叙事不是问题,无意识地信仰叙事才是问题;所以我们要的不是抛弃叙事,而是叙事自觉性。 }

八、张力的平衡

叙事,是一种我们赖以生存、却又必须时刻警惕并主动重塑的“必要幻觉”;它不是我们被动栖居的现实,而是我们主动用以导航世界的、可迭代的意义地图。

  1. 从“现实的镜像” 到 “导航的地图”

正题倾向于认为,一个好的叙事能反映(mirror)真实。
反题则揭示了,所有叙事都是一个扭曲的、哈哈镜式的反映,即“自洽不代表真实”。
合题则宣称:叙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镜子,而是一张地图。

一张地图,按其定义,就是对真实地形的简化、抽象和选择性表达。它必然是“不真实”的,它会忽略无数细节(比如每一棵树),只标出对某个特定目的(比如从 A 点到 B 点)有用的信息。

  1. 从“被动的栖居者” 到 “主动的制图师”

正题的危险,在于让我们安逸地栖居于一个叙事“家园”中。
反题的危险,在于让我们意识到这个家园其实是个“监狱”。
合题则赋予了我们全新的身份:我们不是地图的居民,我们是地图的绘制者。

这个身份的转变,将我们讨论的两大工具,完美地安置在了它们应在的位置:

  • 逻辑:是我们勘探地形、验证地图上关键点是否准确的测量工具。它负责将地图锚定在外部现实上。
  • 正反合与反身性:是我们更新和重绘地图的动作本身。当我们发现旧地图无法导航新地形时(正题失效),我们会寻找新的路线(反题),并最终绘制出一张更完善的新地图(合题)。而反身性,则是让我们时刻意识到:“我是那个正在绘制地图的人,我的视角和工具本身,也决定了地图的样貌。”
  1. 从“静态的真理” 到 “动态的实践”

正题往往以一个稳定、永恒的“真理”面目出现。
反题打破了这种稳定,揭示其虚妄。
合题则指出:与叙事的关系,不是一次性地“找到”最终真理,而是一场永不终结的、动态的“制图实践”。

不存在一张“完美的、能用一辈子的”地图。世界在变,我们的目的在变,因此我们的地图必须永远处于“测试版”。我们今天绘制的地图,明天就可能需要修正。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就是一个不断迭代、永不完工的开源项目。

叙事的“合题”,最终不是一个关于“是什么”的本体论结论,而是一个关于“该怎么做”的伦理学和实践论。它要求我们:

  • 承认叙事的必要性: 我们无法离开地图而生存。
  • 拥抱叙事的非真实性: 我们要理解所有地图都是对现实的抽象。
  • 承担起制图师的责任: 我们必须主动地、有意识地、批判性地去选择、检验、修正和创造我们用以导航自己人生的叙事。

而 AI,就是那个可以瞬间生成无数张地图草稿的强大“制图助手”。但标定方向、选择路线、并为最终的航行负责的,永远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