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线性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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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线性幻觉”,最早是我自己在表达中体验到的一种猜想,但它其实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真实心理现象。你大脑里可能藏着一个完整的中土世界——有地图、有时间线、有角色之间的因果与张力——可一旦你开口说话,却只能从“**夏尔的一个霍比特人村庄的平凡一天”**讲起。为什么?因为语言不允许我们同时输出所有信息。我们只能一字一句、线性地排列语言,像是把一个四维图景硬生生压缩成一维数据流。这种表达路径与认知结构的不对称,就是所谓的“线性幻觉”。
所谓“幻觉”,是因为语言的线性顺序会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语言的先后顺序就是逻辑的因果顺序。一旦某个事件排在前,我们便倾向于认定它是原因;排在后,就成了结果。这种表面顺序经常掩盖了实际的多因路径与高维系统的复杂反馈结构。比如,媒体说“失业潮,因为AI”,听起来顺理成章,实际上忽略了产业结构变化、政策响应、人口迁移等成千上万的变量共演。这类简化叙事正是叙事谬误(Narrative Fallacy)的体现。Taleb在《黑天鹅》中指出:人类倾向于将离散事实组织成线性故事,并自动补全逻辑链条,借此获得一种“理解世界”的假象。
更深层的偏差是因果幻觉(Illusion of Causality)。心理学研究显示,人们会在并无统计关系的事件之间建立因果连接,仅仅因为它们发生得“前后相继”。典型实验如药片与病人康复任务:即使药物完全无效,被试只要目睹几次“吃药→好转”的组合,就会深信二者存在因果。人类大脑对“先后”极其敏感,而语言恰恰强化了这种线性联结,使我们更容易落入简单因果的陷阱。
从语言结构到认知偏差,线性幻觉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回路:线性输出→单线叙事→因果幻觉→强化叙事谬误→进一步压平复杂系统为线性链。最终,我们不仅表达方式线性,连对世界的理解也被压缩进一条故事线(二极管大脑就这么来的)。这在AI时代尤其危险,因为模型与用户的交互很多是基于文本的,如果我们不打破这种幻觉,就容易将复杂现实误导入“剧情式决策”。
那有没有可能突破线性幻觉?有。尤其是在结构语言系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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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线性幻觉” —— 索绪尔与乔姆斯基
如果从现代语言学的源头讲起,索绪尔其实是很好理解的。他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是个瑞士人,讲法语。我们用他母语里的一个最简单的词来说明他的理论:Bonjour。这句话分解开来,是 /b-ɔ̃-ʒuʀ/ 四个音素。你永远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发出 /b/ 和 /ʒ/,它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时间线上。这是索绪尔提出的语言表达的“线性本性”(la nature linéaire du signifiant)——语言的“能指”(signifiant)也就是声音图像,必须在线性时间中被感知,一维地展开,不可能并行发生。
但索绪尔同时强调,这种线性排列只是语言的表达限制,不是语言的深层组织方式。也就是说:我们听到的是线性语句,思考时却是结构图谱。语言之所以显得有顺序,是因为我们的声音和文字通道是线性的,而不是因为我们的思维或语法结构本来就该是线性的。这个思想朴素又直观,却深刻地揭示了语言的认知幻觉起点。
到了乔姆斯基这里,语言结构的处理就复杂了许多。他在生成语法(Generative Grammar)框架下提出,语言的核心是树状结构,而非词序串列。尤其在他的“最简方案”(Minimalist Program)中,构建语言的基本动作被简化为一个操作:Merge(合并)。也就是把两个语言单元(词或短语)合并成一个新的语法单位,进而构成一个更大的短语结构。这种合并形成的,是嵌套、层级式的结构树——本质上是无序的集合,并不涉及“哪个词在前”的问题。
我的理解是:语言结构中并没有“谁必须在前”,只是因为我们最终必须说出来,于是我们人为地选择了一个顺序。比如,“The boy saw the dog”和“The dog was seen by the boy”,表达的是同一个事件,结构关系保持不变,只是输出顺序不同。也就是说,语言的结构是内嵌的,而不是线性的;是空间性的,而不是时间性的。
但因为我们**必须把这些结构说出来、写出来,**就必须把这个语法树“拉平”。这个过程就是乔姆斯基所说的Linearization(线性化):将无序的层级结构转换为一条线性序列,使其适配我们的发音通道。这一过程是语言压缩机制的核心表现——类似于把一张立体地图拍成一张平面照片,在投影过程中必然会丢失某些结构信息,也就导致我们容易误以为语言本来就是线性的。
这就是“语言的线性幻觉”:我们的表达方式是线性的,但我们思考的结构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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